01唤醒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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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我生活在未来,以过去的我。

    我的意思是,我是在过去的某一天安然睡去,然后被唤醒在未来——或者说,他们这个时代——的人。

    阿丁说,像我这样的人,在他们这里统称为“过去的人”。她言语间把我们归为一类,可后来我才知道:“过去的人”来自各个时代,是从各个时间点上被拎来这里,我们并不是朋友,或者邻居;甚至我们互相之间的陌生感,比我们各自和这个时代的更大。

    对我的唤醒是在医院,或者实验室一类的地方,他们叫“唤醒中心”。我只看到那里东西很少,而且井井有条。

    阿丁是我被唤醒后见到的第一个人,但她其实不叫阿丁。

    她自我介绍时说了一串很长、包含了汉字和符号的东西,很复杂,像我在我的时代注册网站时被迫设置的密码串。听完后,我只记住“阿”和“丁”这两个并不连贯的汉字,于是下一次不得已叫她时便用了这个组合。

    第一次听到我这么叫她,阿丁有点茫然。

    我以为冒犯到她,想要道歉,可那时她的脸色已经转为喜欢——那是面对陌生事物的好奇带来的。她说这个组合很妙,她不介意。之后又强调说,作为我的引导者,她会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陪伴我,所以我尽可以用自己觉得舒服的方式叫她。

    那时候我还不明白什么是引导,但很快她就带我去做唤醒者的测试。

    测试很复杂,包括但不限于体检,涉及生理和精神两个范畴。我机械地接受阿丁给我安排的测试日程,表现出的服从令她一度震惊。她向我承认,说鲜少有唤醒者如此安静。

    我明白她的意思。

    面对这种超出常识和认知的所谓“唤醒”,正常人都会经历怀疑、恐惧、不知所措等等情绪。而我之所以安静,并非我心理多么强大或者智力多么超群,而纯粹是,我的内里已经死去。

    我在我的时代沉睡的那个晚上,曾服用了一整盒的安眠药。但我没告诉阿丁这些,或者他们已经知道。总之,我给阿丁的解释是:内向。

    内向到无力表达自己的心情。

    这在我们那个时代,是很多人的常态,虽然常常被人轻视,但并非什么难以理解的理由。

    对此,阿丁表示理解,并因此对我更加温柔耐心,仿佛我是需要小心呵护的脆弱瓷器。由她的这种态度里,我看到跨越时代而未能改变的对内向者的误解。这种细小的熟悉感竟给了我安慰。在我吃安眠药以前的很长一段时间里,我都没能体会到这种感觉。

    我想,唤醒也未必全然是坏事,至少在陌生的时代里,我多了这样一份乐趣。而最难得的是,它确实给我以“乐”和“趣”的感觉。虽然很细微,像在五升装矿泉水桶里放一粒盐那么细微。

    这里的医生——或者研究人员——水平不错,虽然没有在我的性格栏烙印“内向”,却在建议栏填了“适合独居”四个字。我想他这个词比内向更合适,一劳永逸解决所有问题,实在睿智。

    然而所有测试做完,我却并没有收到类似体检报告的东西——也许是给了阿丁,他们只通知我可以回家了。

    那一瞬我有些恍惚,脑海里浮现出来的是我原来世界里那个狭仄的出租房。

    我在那里生活了五年,直至溺死在抑郁症里了无生意。但其实早在搬到那里之前,抑郁症就陪了我很久,很多年,直如它带来的窒息感。它剥夺了我的一切,让我只剩下它。

    恍惚中,阿丁把我带到一所房子前,指着院子里一株开得正盛的海棠——测试里我仿佛说过最喜欢的植物是海棠之类的话——说,这就是你的家了。

    我得承认,那是一所很漂亮的房子,前院长着粗大的海棠,后院有整理好的田埂。房子的外观是天蓝色的,下半截更深一些,虽然只有一层,但是带一间阁楼,很突兀。

    “可以在上面够到海棠树的中段,采到更娇嫩的海棠花。”

    这一句是阿丁说的,她以为我喜欢海棠花,就会也喜欢把它采下来,放在这样或者那样的地方。但是并不是。我只是喜欢它们开得茂盛,不像我。

    但我没把这些话告诉阿丁,因为无论作为内向者,还是抑郁症患者,都不太有力气把心里话告诉给别人。那是一件很累,而且不见得会有收获的事情。

    为了弥补我的寡言,阿丁通常会说很多话。这次也不例外。她不经我问,主动说他们研究过我所生活的时代,知道我们许多人一生蝇营狗苟,所求不过这样一所房子。她说得没错,我不会反驳。其实即便她说错,我也不会。一个吞安眠药的人,不会有反驳这种欲望。

    之后她又说,他们就是结合了我来的时代和对我个人的测试,所以才特意做了这样一所房子,送给我当居所。

    “做?”

    这是我看到房子后说的第一个字。因为我不明白,她为什么会用这个字。不同于“选”或者“建造”,“做”这个字既显出对我的重视,同时又透出做一所房子这件事在他们是多么的微不足道。所谓“做”一所房子,宛如做一道菜,或者做一张贺卡。原来房子,已经是这么容易做出来的东西了么?

    我的没见识让阿丁宽和一笑,然后略带调皮地冲我说,以后会慢慢给我知道。

    我猜她是在吊我的胃口。在我的那个时代,人们在得知抑郁症是对所有事情失去兴趣和欲望之后,也常对我使这招。但他们都失败了。阿丁也不会成功。

    当天傍晚,我在墙外看到一个男人,清清瘦瘦,正对着海棠花发呆。

    但他看到我之后马上就消失了。这让我立刻陷入茫然,不知道是不是出现幻视。我曾有过解离的症状,幻视和幻听就是它的产物。那时候,我看着自己,就像看一个陌生人,心里想:她好可怜。

    第二天中午阿丁来的时候,我把这件事告诉她。但这并非出于分享的目的,而是阿丁曾告诉我,在这所房子里,我将不用与任何我不想见的人打照面。

    阿丁听了我的描述后说一定是哪里出了纰漏,可能是那个男人攻击了我的保护界。

    意外地,我听懂了“保护界”这个名词,也许是因为它和我们那个时代的“结界”一词太相像。那是带点神话和妖气味道的,应该并不适用于未来。

    但,见我没有表现不懂,阿丁于是也没有特意向我解释其间的工作原理,只是匆匆离开,说会帮我处理。

    但是傍晚的时候,我又看到那个男人来看花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