07销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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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第二天,阿丁没来,于是我有大把的时间思考极乐存在的意义。

    很显然,它将死亡变得不再可怕。人们通过科技的手段,真真切切实现了肉体归于尘土,灵魂去往极乐。虽然未必是永恒,但搭建在存在和虚无之间的这个桥梁,至少缓解了可表达阶段的人类对于死亡的恐惧。

    只是这样一来,极乐里的那些大脑,以及大脑里的意识和生命,它们是依然活着,还是死掉了呢?

    按这个世界的定义,它们应该是已经死了。可是跟那些钱花光被迫离开极乐,或者根本就没进入过极乐的人相比,它们显然不能算死,至少死得并不彻底。

    可是死这个字,并不是延续性的。虽然有“正在死去”这种说法,但那只是用来表达生命的衰减,跟真正的死亡并不一样。死亡是一种状态,而死是一瞬间的事。哪怕在死前的最后一微秒,只要那个人还没有断气,任何人也只能说他快死了,而不能说他已经死了。

    这些想法充斥在我的大脑里,让我很混乱。

    我是个平庸的人,并不擅长进行哲学或者人生意义的思考,所以没坚持多久,就向这团混乱缴械投降了。在那之前,我得出的唯一肯定结论是:

    极乐的存在,消解了生和死的界限。

    所以阿丁指给我看的那个“极乐招牌”才会穷极一百五十五年的生命,全为死后的极乐服务。在阿丁的语境里,他显然是被广告商欺骗而浪费了生命的可怜人。可也许在他自己,或者极乐的其他许多拥趸眼里,那正是他一生最伟大的事业呢。

    作为这个世界的局外人,我无意参与他们的争论。

    之后我跟拉拉——阿丁送我的那只仿宠——玩起来。看着拉拉在我两手间跑来跑去,并不断发出小奶狗特有的温柔叫声,我决定把仿宠这个词抛诸脑后。拉拉就是一只拉布拉多犬,我唯一养过的拉布拉多犬。它米色的毛发柔软有光泽,毛发底下的皮肉顺着指尖传来真实的温度,那种温软带来的慰藉令我的手指轻轻颤抖,并沿着血管一直延伸到心脏。那瞬间我想大哭一场,因为我觉得自己无法承受这么美好的东西。

    与此同时我想到来看海棠花的男人。我很好奇他会不会也用看海棠花的眼神看拉拉。

    但他一直没来。

    事实上,从那天被我打断之后,他就没再来过。

    我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,曾经深感焦虑,并热切期望阿丁能快点帮我修好保护界。我很害怕那种被关注的感觉。不管是光明正大的,还是默默无闻的。只要一想到有人的眼睛正盯在我身上,就会让我坐立难安,恨不得把自己全身涂成黑色,然后掩在最深最暗的夜色里永不出来。

    可是这几天他真的不来,想象中那种如释重负的感觉却并没有出现。可能是因为他每回来都只盯着海棠花看,那种专注,就好像海棠花是他要致力一生研究的课题。而我并不存在。

    可正是那种不存在解放了我,让我从被观察者变成了观察者。并且在那种观察中我获得了安全感,甚至是安宁感,那是前所未有的。

    傍晚的时候,阿丁来了。

    她很生气,一进来就问我要水喝,像是来之前刚跟人大吵了一架,吵到口干舌燥却没来得及喝一口水。我把水递给她的时候,也一道把绚烂如海棠花的晚霞指给她看。可阿丁却毫不在意,她只是向我抱怨:“有什么大不了的!”

    那句抱怨并不是冲着晚霞,因为她甚至都没回头看一眼。她正在烦恼耽误了她一天时间的事。而据她所说,每引导一个“过去的人”,她都会被这样非难一次。这次的不同之处在于,它提前了。

    “因为极乐?”我试探着问。

    阿丁承认了,并说每次带“过去的人”参观完最后一站,她都会因为对极乐的消极言论,也即“它会改变许多人生存的意义,令他们沦为极乐的工作机器”而受到责难。

    “但这不是最主要的,”阿丁气呼呼地说,“他们最讨厌的,其实是我说‘极乐是广告商的诡计’这句。”

    “可我没有说错!”她倔强地扬起下巴——因为生气,脸颊和眼睛周围都显得很紧致,眼睛也更亮了。

    “极乐就像……”

    她停顿了一下,随即脱口而出:“推磨驴前面的那根胡萝卜!”

    她用了这样一个古老的比喻,我听得很亲切。她也在我脸上的亲切感中知道我能听懂,并随即笑开,向我解释:“这是我从一位老先生那里学到的,他也是‘过去的人’,我觉得这个说法很有意思。”

    “我也是。”我附和她。

    阿丁的怒气在这句来自旧时代的比喻中烟消云散。然后她像从来没生过气一样,俯身逗弄拉拉。拉拉也很喜欢她。我看着他们,心中无比羡慕,无论是阿丁生气时脸颊的红,还是因一句老话就阴转晴的能力,总之,我觉得她就像院子里的海棠花和脚下的拉拉一样,是真正活着的生命。我很羡慕他们。

    阿丁陪拉拉玩了一会,起身的时候眼神扫过窗外的海棠树,仿佛不经意地说了一句:“这回那家伙可来不了,它要被销毁了。”

    没有语境,没有前因后果,我却马上知道她说的就是那个来看海棠花的男人。而令我反应不过来的,是她话里使用的那个词。

    “销毁?”我不无恐惧地反问。

    “当然。”阿丁丝毫没有感觉到异常。她的语气就好像我那个时代把不用的东西扔到垃圾桶里,或者把垃圾集中到垃圾站统一焚毁一样正常。

    “它的主人死了,没有人想要它,只好送去销毁,何况那是个坏掉的……”

    “我要。”

    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颤抖,那是两个字急于钻出喉咙争抢语序造成的声带异常振动。当然也不乏对他们真的会将那个男人销毁的恐惧,以及某种莫名的……情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