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9声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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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他讨论我置身事外,我却好奇他以“过去的人”的身份,竟能融入至此。

    本来我猜到他是“过去的人”,是因为他有姓。但越认识越发现,崔博士其人,除了姓,言谈举止都是这时代的做派,完全看不出半点“过去的人”的来历——如果他没逢人便说,名片一样发派的话。我想到阿丁所说“过去的人”的种种好处,很能理解他的行为。

    阿丁似乎很欣赏他,仔细寒暄完了才告诉我:今日带我来,表面是看毕业典礼,其实是见识各色“过去的人”。因为崔博士所说的原因,毕业典礼上的“过去的人”是很密集的,而且都是相当能融入这时代的“积极乐观者”,与蒋老头那样“偏安一隅的老古董”不同。

    阿丁的意思,是叫我多看看“过去的人”如何在这时代安居乐业,好叫我或学崔博士“积极乐观”,或跟蒋老头“偏安一隅”,总之是放下抵触,安心接纳,不闹情绪。

    我感激她的用心,但并不十分领情。左右我已答应十医生做他的研究对象,脑子又在他们监控下,抵触不抵触,安心不安心,都改变不了这些事实,何必还管我闹不闹情绪?

    说实话,本来阿丁不带我来,我还不能想清楚。今天既见了这个场面,便顿悟之前所谓想做些什么的热血想法简直可笑。细想想,一个大活人,被米虫一样养着,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监控中,还说要你积极乐观——本质上,可不就跟养猫儿狗儿蟋蟀蛐蛐取乐一样?

    只不过挂个拯救人类的大招牌。

    偏我还不信。

    现在看来,只好死了心做十医生的研究对象。

    我想明白了:人家不解剖我已经是人道主义,身为“过去的人”,是不能反抗的。不仅不能反抗,还得高高兴兴、自愿接受。就算他再怎么拿和旨威胁我,我也只能自愿接受。不然怎么办呢?他们舍得下和旨,我却不行。

    何况从我被唤醒,脑子里被植入读脑的鬼东西时,我“研究对象”的身份便已经坐实,十医生所谓“请我答应”,不过是面子上的话。根本上,我没有同他谈判的筹码。

    于是又联想到“过去的人”的本质。

    表面上,在备受尊崇、无上荣光之外,“过去的人”还确有这样的自由:如蒋有财之挥汗世外桃源,崔博士之经营利路名场。但所有这一切的前提,或曰条件,就是要给出符合这时代人所期待的“信心”,对未来的信心。没了这个,“过去的人”毫无意义。

    可是,有舍有得,等价交换,公平得很,对吗?

    想到这些,我忽然觉得阿丁先前所谓想跟我交朋友的说法很滑稽。毕竟我到这时代来原是建立在一场交易上的,既是交易,还谈什么朋友?我想我跟这时代任一个人都交不了朋友。

    但我可以做他们的交易。至少这个阶段还可以。如果以后哪天我也信了人类必亡,这交易便自然而然散了。总之信心这等事,我丁点儿也伪装不出。

    我想多看看和旨——在那之前,这就是我唯一想做的事。

    我的无精打采很明显。阿丁没料到事与愿违,很快惶恐起来。她正开口问要不要送我回去时,流马突然出现。她是特意找来,不顾阿丁在场,直接问我:“请你帮个忙成不成?”

    “什么忙?”

    我直接问,两个人都没半点客套。这种熟稔令阿丁吃了一惊,她还不知道我跟流马的交情。也或许知道,只没料到是这种掐头去尾的风格。

    其实我也不知道流马找我帮什么忙,只是按部就班应对而已。

    流马说:“培风的语音系统我挑了很久,总没有称心的,想来想去,还是来找你。”

    我不知道自己能帮上什么忙,不发一言等她往下说。哪知道流马忽然闭嘴,扭捏起来,看看阿丁,又看看周围人,许久才低声道:“我想用和旨的。”

    “用和旨的声音?”

    “嗯。”流马红着脸点头,随即镇定下来,大方道:“所以得你同意。”

    “不问和旨吗?”

    流马皱眉:“你不愿意?”

    “不是,”我摇头说,“我的意思是,既然要用和旨的声音,那不得问他愿不愿意?我不能代他做决定。”

    阿丁笑道:“它是你的机仆,你当然能代它做决定。”

    我看看阿丁,又看看流马。阿丁脸上带笑,是那种常有的、觉得我把机仆当人很天真好玩的意思。流马则略显低沉,头微低,眼低垂——我晓得她知道我的意思。

    于是我抬腕凑到唇边,请和旨过来。

    他立马到了,还是那副随时待命的状态。我情绪不好,勉强撑着叫流马自己问他。和旨没主意,看我。阿丁一副“你看吧”的表情。流马很失望。

    我不忍看她失望,可还是不想替和旨做这种决定。尽管在她们看来,我确有这个权力。可才刚想明白所谓“过去的人”的事,我心里本也烦闷有气,此刻只不想违拗自己,于是一言不发。

    阿丁没料到是这种局面,眼看气氛凝滞,越来越冷,便主动打圆场向流马道:“只是一个声音,追根溯源还是老酒瓶子向机仆工厂定制来的,你想要,找工厂定制部翻底码也是一样的。”

    流马却道:“我不要了。”然后便转身走了。

    她的身影融进金色的夕阳里,越来越小,两根银辫子像一对不高兴。阿丁抱怨说:“只是一个声音,有什么好生气?怎么御风手脾气都这么古怪?”

    然后又回头问我:“你真的爱上机仆,连个声音也舍不得?”

    我看向和旨。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,一脸无辜。

    我想:倒也未必是爱。一开始,我只是猜到流马的心思,不想替她或者和旨做决定。再后来和旨来,等我拿主意的样子惹到了我,前愁加后恼,突然令我生出占有欲——就是人类最恶劣、和旨永远也不会懂的占有欲。

    我觉得自己很丑陋,但并不后悔,更大言不惭说:“我不想把他给人,一星一点也不想,所以你们别动和旨,一星一点也别动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