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王嘉胤扛着锄头准备回家。
奇怪的是锄头上一点泥土的痕迹都没有。
不过这一点都不奇怪，当一个地区都出现这种情况的时候，奇怪的事情就会变得不奇怪，大家都已经觉得这是一种理所当然的事情，就像有人说明天会下雨一样，难免遭人鄙夷。
推开了家门，自己的弟弟王国忠和张立位正在家里陪自己的婆娘张氏聊天。
见到王嘉胤回来了，王国忠叫他一起过来坐，顺便给他倒了一杯茶。
王嘉胤现在没有心情喝茶，地里的情况让他心烦意乱，非常烦躁。
“这如何是好啊！哎！！”王嘉胤喝了一口茶，叹息道。
“这天气也确实不给人活路啊！自从恭王厂爆炸死了一大堆人以后，这日子真的是一天比一天难过了，这几个月就没有下过雨，外头的野菜几乎都被人挖光了。”张立位道。
“家里的米缸也快要见底了，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啊！现在是人人自危，没有人会借粮食出去的，有银子都不好使了。”王国忠说道。
“哎！这老天爷啊！哎！！”
“我出去再看看情况吧！这种情况我相信朝廷是不会不管的！”王嘉胤连说两句话。
一路上，都可以看见农民，不过他们的脸上和书本上的传统的淳朴朴实完全搭不上边，有的，是从眼睛、鼻子、嘴巴甚至头发里面散发出来的愁苦。
王嘉胤看见路上有一个几乎不成人样的乞丐跪在地上，那个碗裂成了两半且没有任何光亮的釉水。那个乞丐请求自己能够给他一点粮食吃……
王嘉胤也看见一只瘦得皮包骨头的黑色的狗在一棵树底下蜷缩着，看见王嘉胤过来了就想要叫唤一声，可是那只狗嘴巴都没有力气张开，只用眼神看着王嘉胤，没有任何声音……
王嘉胤还看见一大群人在看见了几个人，肩膀上是一根扁担，扁担的两边，挂着两个篮子，不过那个篮子里面，是在如同垃圾堆里头的破布一样的襁褓里的孩子……
王嘉胤感觉自己走过的不是人间，而是地狱，可能就是书里传说中的阿鼻地狱……整个人间都是在血红色的，太阳就像吸血鬼，把百姓的血一点一点用阳光汲走……
对于今天办的事情，王嘉胤已经是没有任何的希望了——任凭谁看见了这种情况都会感到绝望。
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里的，他只记得自己走路都像抽了魂一样，脑子里全是他那个儿时伙伴凄惨死去的模样——破旧的桌子上，他的伙伴是一脸的菜色，那种颜色估计在王嘉胤的脑海里永远抹不去了。是吃多了野菜的脸色混合着没有吃过饭的铁青的颜色，一家五口人就这么死了……
王国忠见自己的兄弟脸色很不好，就安慰道：“朝廷是不会不管我们的，等到那些暴乱被镇压了，朝廷就会有粮食给我们了。江南那个地方很富庶，粮食也多，他们会帮我们的。”
“哥哥，你真的觉得会如此么？”
“你这说的什么话？当今陛下一登基就诛杀阉人魏忠贤，铲除阉党，众正盈朝，我们就应当相信这个朝廷会给我们活路。”王国忠说道。
“朝廷的那些大官基本上都来自南方，相信他们不会不管我们的。毕竟咱们陛下的都城都在顺天府，北方没了，难道咱们要成了宋朝那样划江而治的朝廷么？”一边的张立位说道。
王嘉胤点了点头。
自己的这个同族兄弟自己是最信任的，家里面的大事小事，王嘉胤基本上都支持他。
夜色渐渐晚了，晚上没有袅袅的炊烟，只有死一般的寂静。
第二天，没有伤心的公鸡的叫声叫醒他们，王嘉胤一行人是被饿醒的。这种情况在这边很常见，村子里的能吃的东西几乎都被吃光了，甚至公鸡毛都被一些小孩子拿了去，美其名曰权当画饼充饥。
这是这个时代最大的不幸，自己以为自己欺骗自己可以过得更好。
早饭吃过了，却如同没有吃过一样，如同水一样的薄粥，几根没有营养的绿色的东西飘在水面上，竟然还有几分国画的韵味。
“今天我打算去安慰一下我们的村民，他们都苦啊！我要让他们相信，朝廷还是会救我们的。”王国忠说道。
“哥哥，我和你一起去吧！毕竟现在的局势都这样了，你一个人去我不太放心。”王嘉胤说道。
王国忠点了点头。
现在是春播的时候，可是没有一个人去播种，原因就在大家的头顶上挂着。
来到了村口的空地上。大家都不种地了，没有办法，大家只能凑在一起，选一个地方去解决难题。朝廷都不知道去了哪里，能够让自己活下去的，只能是自己了。
王嘉胤兄弟来到了这个地方。
众人看也不看一眼，因为粮食的问题，大家都已经麻木了，或者说不敢去上报自己家里的粮食有多少。
王嘉胤皱了皱眉头说道：
“诸位乡亲，我知道你们都苦！可是朝廷也没有时间啊！阉党的余孽还没有完全清除，还在祸害我们百姓！朝廷不是不想救我们，只是是在腾不出手来了！大家再忍耐几天，朝廷是不会辜负我们的，我们都是陛下的子民啊！”
然而，大家依旧麻木不仁。
他们眼里只要粮食，甚至为了粮食他们可以去杀人。
王嘉胤垂头丧气。
王国忠倒是不以为意，拍了拍王嘉胤的肩膀就走向前说道：
“我知道大家的难处，不就是没有粮食么？没关系，朝廷都决定从江南运粮食过来赈济我们，我听说那运粮食的船都有几十艘，特别大，比我们的房子都大。这粮食过不了几天就会到我们这边的，大家忍耐几天吧！”
王国忠的声音不大，可是，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，因为粮食这两个字是他们耳朵的重点关注对象。
大家不在麻木了，眼神也似乎有了不一样的色彩。如果说之前是一片迷茫的灰色的话，那么现在就是灰色里面有微弱的太阳一样的黄色。
于是，开始有人说我应该去照顾自己家里的婆娘了，自己这几天冷落了她，实在是对不起她们；也有人说自己家里应该收拾收拾了，家里头已经乱得不像样子了；还有人说我去打几副农具过来，打算明年如何如何……
大家的愿望就是这么地朴实，也是这么地单纯，更是这么地好实现，就是为了吃那么一口饭，自己的饭桌上有那么一碗掺着沙子的米饭……
看着那些脸上走着若有若无笑意的村民们的脸，王嘉胤和王国忠都笑了。这种精神上的满足感实在是太好了，虽然不能弥补自己肚子的咕咕叫的声音。
王嘉胤兄弟回到家里。
一边的张立位说道：“问题处理得如何了？”
“很好，大家都相信朝廷了。”王嘉胤说道。
“我就说朝廷是不会放弃我们的，偌大的关中地区，朝廷是不会放弃的，我们更应该相信陛下，他是一个好皇帝！”一边的王国忠说道。
张立位深以为然。
一边的王嘉胤却有些皱眉头。说实话对于自己哥哥的话，他是有一些不相信的，毕竟从干旱开始，朝廷对于这边的情况似乎就没有真正地了解或者赈济过。不过出于对自己兄弟的信任，王嘉胤也没有说什么。
第二天，薄薄的晨雾起来了，迎合着温暖和煦的阳光。
新的一天，有新的开始。
走在路上，王嘉胤感觉大家的精气神和昨天的不一样了。昨天是一种类似于麻木不仁、只有身上的气息表明他们还是活着的人，今天，他们的身上，都有灵气了。
“王伯，今天干啥去啊？”
“地里很久没有松土了，我得去松一松土，好种点东西。”王伯笑了笑对王嘉胤说道。
“张叔，你也要去地里浇水？”王嘉胤看见自己的张叔也拿起了锄头，问道。
“是啊！”张叔也笑了笑。
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，以至于王嘉胤自己都觉得朝廷回来救他们这些人。
可是，终究还是想，想象中的大船、一袋一袋的大米并没有来。
于是，在被叫嚷的大门口，王嘉胤兄弟终于认清了现实，认清了这个世界就是专门用于被人欺骗的。
听着门外的叫嚷声，王嘉胤兄弟两个脸都快白了，甚至脚都快白了。
“这该如何是好？”王国忠说道。
“我去说一说吧！朝廷啊！不会给我们粮食了，自从前几天村头的刘老哥一家被饿死之后，这事情终于还是朝最坏的方向发展了，这个时候，总得有人去负责任的。大哥，我没用，这事情就让我去吧！你照顾好家里面。”王嘉胤说得很平静。
“老弟，你不必如此的，这个事情都是我说出来的，理应该由我去的！”
“大哥，你是家里的顶梁柱，看到我把家里面托付给你我也放心。再说了，大哥你认为我比你更适合管理家里面的事情么？”王嘉胤说道。
王国忠沉默了。
自己这个弟弟在管理一个家族方面是一个小白，平时自己这个弟弟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结交朋友，行侠仗义，典型的关中人的性情。
“那你……莫要做傻事，记得有什么事情发生要和我说。”王国忠说道。
“好嘞！大哥你是我最亲近的人，能不和你说么？”见自己的大哥服软，王嘉胤恢复了平常的那副模样。
“大哥，我出去了！”王嘉胤说道。
“一切小心！出去了记得回来啊！”王国忠对着自己弟弟正在走出去的那道门说道。
“知道了！”门，顺手被王嘉胤关上了。
门开了，又关了，一个人出来了，站在门口正中……
这是那些农民直观看到的。
“王家的小子，你不是说朝廷会给我们运来粮食的么？怎么过去了这么多天朝廷一点动作都没有？我甚至听说朝廷都准备放弃我们关中地区了？”一个大汉说道。
“我何尝不知道这件事？可是北旱南涝，朝廷也没办法啊！”
“王大哥，这就是理由么？你想想？朝廷看见了我们受灾，一个屁都没有放，甚至准备放弃我们这边。我们这里连年受灾，最近更是雪上加霜，朝廷不要我们，我们就自己干！”说话的人是吴延贵，和王嘉胤非常之要好，几乎就是从小穿开裆裤一起长大的。
王嘉胤心里也有这种想法，当他看见自己敬爱的大哥脸上的菜色的时候，他就有了这个想法。自己的大哥啊！什么都好，就是为了这个家，付出了太多太多了……
王嘉胤沉默了一会儿，说道：“诸位的困难我也是知道的，天行有常，朝廷不给粮食，我又有什么办法？难道去抢么？”
谁知道他这话一说出来，下面的人就炸了。
“哼！现在朝廷是摆明了不会给我们赈灾了！那里管得了那么多？我们就想要活下去而已，可是朝廷都做了什么？在他们眼里，我们就如同草芥一样，那么大家还有什么好说的？”吴延贵说道。
“就是，活下去就这么难么？”又有一个人说道。
王嘉胤现在很头疼，不过现在最让他头疼的是后面一个人说的话。
“你们听说了么？陕北的渭北不是有一个叫做王二起义的么？据说他们连战连捷，所向披靡！而且他们行侠仗义，杀了那些恶贯满盈的大地主！大快人心！”一人说道。
这就是这个时代的悲哀。
大地主、官府、勋贵等人几乎是竭尽全力去压榨自耕农，全国四成的自耕农，就这么维持这个脆弱帝国的运转。但是当肩头的担子越来越重的时候，一场混乱在所难免……
那些人，只不过是想要活下去，想要有一口掺着沙子的米饭，甚至一碗薄薄的粥而已……
人祸大于天灾，这就是明末的悲哀！而满清三百年的所谓的统治，就是对于那些人的惩罚！
“你们……”王嘉胤想要说什么，可是他的话已经被人无情地打断了。
“王家小子，我知道你想什么？可是你看看现在的情形，朝廷哪里会管我们？要是再不争，咱们这些人是真的一个活路都没有啊！”一个人唏嘘道。
王嘉胤闻言脸色大变！
王嘉胤很清楚这种情况发生了会是什么样的场面，到时候真的是易子而食，饿殍遍野，甚至可能出现自己都不敢想象的事情！而且，自己信任的大哥、家人、自己的妻子孩子，都将可能变成风里面的一阵黄沙……
王嘉胤脸色阴晴不定……
这时，又有一句话传来。
“朝廷是不会管我们了，恭王厂大爆炸，朝廷怕了，辽东也不安稳，江南又受灾，这天下，要大乱了啊！朝廷是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管我们的！”
王嘉胤苦笑一声，看了看自家的大门，睫毛垂下来：回不去了啊！
不是说对于自己没信心，而是对于这个国家已经没有信心了。本应该来赈灾却没有一个人来，这说明什么王嘉胤心里清楚得很。
而且……
在看见那些官员一个个细皮嫩肉，帽子高高戴的时候，王嘉胤也愤怒，同时，他也知道，这个朝廷，终于快要撑不住了……
走吧！回不去了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