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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53章 点阳春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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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荀镜倒与永清想象中不同。

    她以为这位荀三郎出身颍川望姓,大抵会和她一开始一样,无论是在灶台旁边打转,还是去施粥的档口帮忙,皆会手忙脚乱,提心吊胆,还要忍受一番身旁的人欲言又止却强行按捺下来的眼神。

    但荀镜显然是沾过阳春水的。

    他极为娴熟地接过陶碗,掌勺伸进锅釜底部,沉沉地捞出一勺浓稠的粟粥打了进去,再麻利地托着碗壁,将空余隔热的碗足让给接回陶碗的百姓,不让逐渐变烫的碗壁伤到对方。

    按住荀镜劳作了一个多时辰,渐渐散过了饭点,来人也稀疏,手下掾属便来请他们去休息,永清看着拿起一块白布擦着额头上的汗珠的荀镜,忍不住问:“你怎么如此熟练?”

    皇帝既已对邻里坊中造反的百姓赶尽杀绝,她如今已不再有那般一争到底的气性,晓得不若做些实事来得有意义,遂在皇帝意识到这块地有多值钱之前,便将它讨了过来,改作了善庄,救济周围困苦百姓。不过由于开得急促,只向中常侍周羽讨要来了宫中老年的宫女宦寺,帮忙打理,其中亦有在皇帝每年例行施粥赠善时领过差事的宫人。

    荀镜的动作,许多注意的地方,是久久负责施粥的宫人都不曾知晓的。

    “先前在乡梓之时,每回荀氏放米赈济,家父皆嘱咐家中晚辈,凡是年满十三岁的男子皆得一并出力,以识世间疾苦,莫生骄纵轻慢,以势欺人之心。”荀镜将汗巾攥在手心,他看出永清有些局促,又想起方才她故作熟练地和他一起盛粥,动作却屡屡慢了半拍,不由一笑,“公主金枝玉叶,本是不必做这些事情,发了善心,便极不容易了。”

    荀镜分明没有阴阳怪气的意思,但听起来极其扎耳朵。

    永清不由揶揄:“荀惟明的意思是,皇室之人本便是尸位素餐的泥偶,就应当似皇天一样冷漠无情,反复无常,但凡露出一点点人性,便可称之为‘极不容易’了。”

    她想来荀镜这种敬顺纲常的人一定会涨得满脸通红,既无法忍受对他的歧义曲解,却更不敢驳斥君权傍身的公主,两相为难,又自相矛盾。

    不料荀镜颇为认同地点了点头:“确实如此。”

    倒是让永清一时不知说什么,倏然端起了公主架子:“大胆。”

    她的语气并不严厉,荀镜反而盯着她,认真问道:“公主不也是这般认识的陛下?镜以为,我与公主想法是一致的。”

    永清挑了挑眉:“荀惟明是赞同此道,想为之辩护呢,还是反对呢?”

    “我非法家门生,亦不与董氏,”荀镜笑了笑,“公主以为呢。”

    荀镜竟然并不是如今太学主流的那一派儒生,永清隐隐感觉他与顾预张明等江东一脉亦有不同。

    若是依着太学那与董仲舒一脉相承的一派,皇权本就代天行令,恩威赏罚,天下万民俱得受之,若是稍显仁慈,便可以被歌颂为仁君了。

    永清问:“你这样的想法,可是承自荀太守的庭训?”

    “父亲既是两代帝王钦点的大儒,自然是斥我的想法为异端邪说。他即便是被先帝斥责,又蒙宦官祸政,党锢乡里的时候,也不曾说过君王一句怨言。似父亲这般的士人,是不会觉得天子有错的,若朝纲不正,必定是有他人祸乱,或是外戚,或是阉宦,无论如何是怪不到陛下头上。”荀镜摇头,“说来,即便是如同顾怀之这样敢为天下言事的人,也不尽将弊病归之于州部,而不言陛下的不是。”

    “你觉得事皆出于我父皇?”永清饶有兴致。

    荀镜却又是摇头:“无论是先帝,是陛下,是文帝还是武帝,只要皆放在那禁中云巅之上,俱是一般的,只不过盛衰兴亡,国祚有时,各为他们造了不同的势,他们究竟是仁德睿智,还是昏庸无道,于这天下影响并不大。”

    他说的话十分危险。

    “荀三郎同我说这些话,”永清为他捏了一把汗,“就不怕么?”

    她也诧异,荀镜何故将这等掏心窝子的话说出来。

    甚至这种话显然是未经过深思熟虑的,带着一种梦幻般的直觉,并未经过文辞修整与推敲,满篇皆是粗疏的漏洞,隐隐绽放着刺眼夺目的光泽。

    荀镜却坦然:“公主能将邻里坊改作善庄,又多次出手挽救危亡,我便知公主并非凡俗之辈,若镜不说与公主听,难道说与尸位素餐的禄蠹,雁过拔毛的贪官污吏,还是说与空谈凿凿,一心卖身与君王的沽名文人?”

    “荀惟明,你实在太看得起我了。”永清隐有震撼。

    荀镜又要说话,小瓜吭哧吭哧地从北边的屋子里跑出来:“公主,北边医馆采买清单还未定下来,说是得让您点头才行。”

    这种事本来让小瓜去找萧雾月便罢了,但永清隐隐约约感觉到,如果她再和荀镜坐在这里寒暄下去,对方又说出一些颇为惊天地泣鬼神,甚至大逆不道,让她坐立不安的话出来。

    她站起身来,抚平衣裙的褶皱:“知道了,我们现在过去瞧一瞧。”

    杏色的背影在荀镜漆黑的瞳仁中逗留了良久,直到她转入房屋之中,荀镜才收回了目光。

    他隐隐也感觉到自己有一些疯狂了。

    他和永清公主至多三面之缘,却竟对她说出了压抑在心底许久的话。

    这样大逆不道的想法,并非前几日为华虚等人所触动才萌发,而是在他自幼便感觉到的,在读史之中领悟的一种规律。然而旁人不敢想,不敢言,他便为之深深困惑。还算是童言无忌的年岁里,他曾尝试着向荀固言说,但一向号称因材施教,有教无类的荀固,却对着自己最引以为豪的儿子大发雷霆,训斥他所说皆是疯癫妖言,并且不断逼问他,到底是什么人向他灌输了这种思想。

    父亲的鞭笞与耻感让他将这个异样的发现埋藏心底,不断加固地对于姜氏君恩的顶礼膜拜,又不断为之遮盖上厚重的纱。

    直到那日,他与永清被关在一起,被绝望的民众不停地质问嗤笑,那层封印多年的纱似符咒一般被撕裂,他蓦然有勇气再度思考曾经被父亲无情折去的念头。

    但他今日竟然对永清公主,表达了对天子存在意义的质疑。

    理性回归之时,荀镜感觉自己有点疯了。

    可他心中却格外的安宁平静,是多年积郁,不吐不快的畅快。

    好似,还有对那个神色清冷的少女的深深信任。